嚼食者

回程车

不浪九杀乌龙帖——

有好几天了，他想着。手不自禁的又伸到腹腔里，那里还剩两块半肝脏，三个肾，半边心房的心脏，以及一个肺管接头已经干涸了的肺。
他权衡半天，决定先把肺拿出来吃掉，再留下去就肺管处该腐烂了，现在吃，至少还能再撑两到三天，如果算上全部的脏器，至少还能撑半个月。
一只壁虎瞪着黄澄澄的眼睛，从关城侧处疑惑的看下来，惊讶于这个人像是从被悬挂在这里开始，就没停过吃。他不断地从自己的内腔拿出鲜活的跳动着的脏器，不停地咀嚼，不停的吞咽流淌，似乎永无止歇。
手握着脏器的感觉很温暖，像是握着碧姬的乳房。哦，乳房，那已经是很久很久前的事了。
自从洛阳城倾覆以后，他就再也没见过任何一个女人，这种类似于温柔的感觉，至少已有一千年不曾出现过了吧。
柔软的肺叶很不好嚼，带着股腥味，细细的气管老是塞进牙缝里。嚼烂后的碎肉，顺着已经半漏的食道，泛着汁沫，又流回已经空荡荡的胸腔，然后从后腰的创口流出去，滴到地上。
一直守候着的壁虎，哧溜窜过来，蹲在那团模糊的血肉旁，疯狂大嚼，不一会就集了六七十只。它们已经将这样的盛宴当做上天永恒的赐予，一代代肆无忌惮的享用。

那创口是方尽欢刺的，三锋刃，禁军的标准制式武器，创口呈三棱形，可以流最大量的血。他清楚记得那一刃刺过胃壁，刺断脊椎，刺穿盲肠和膀胱，从胯下突出来的感觉。他的后胯甚至都来不及离开皇座，就被牢牢的钉在了上面。
方尽欢对自己的那一刃很有信心，但他知道，自己没死，就算身体碎为齑粉，他也知道。

洛阳城是一座很大的城池，这里的人挖掘祖先们零散埋在地下的骨头，磨碎了砌进墙里，烧成陶碗，或者做成凉白凉白的风哨，亲人下葬的时候，挽郎唱起挽歌，子孙们拿着风哨，在坟头吹响。而埋进去的祖先，再过几代就又被挖出来做成风哨。
所以，洛阳城是座没有从前的城池，从前已经被他们吹进了空气，吹成了树上的柳棉和池塘里的锦鲤。
他没有风哨，就像他没了脏器也可以活着。也许是胃已经被吃掉了，他老是觉得饿。从创口滴到地上的血肉愈多，他就越担心这一点。
而相比饥饿，死亡是件很遥远的事。虽然他从未试过把自己全部吃下去，但他隐约可以想到，就算把全部的自己吃掉，自己也是死不了的。
他很害怕看见一个在大地上拖曳几十里，上面车马辚辚而行，仕女缓步踏青，甚至猪奴野合，但却拥有一个完整灵魂的自己。
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个大食人吉尔伯特。

正始二年，大食商人吉尔伯特从洛阳城南门运了一只硕大无朋的木箱进来，拉木箱的马车用银合金打造，篷顶和立柱都是纯金。
二十匹拉车的马是清一色的阿拉伯骏马，头上套着华丽的朝圣图，笼绳鞍辔都是金丝缠绕出来的。
他声称要把一件特殊的礼物献给洛阳城的大皇帝。

箱子被一千两百名禁军护送到正殿前的广场上。
吉尔伯特行完阿拉伯人的礼节，说：尊敬的大皇帝陛下，为表我国商人对大皇帝的崇敬，为大皇帝献上我国的神兽——纳吉尼蛇王，他可以呼唤雷电，掌控风雨，辨别奸邪，而重要的是，它可以唯大皇帝之命是从，比任何臣仆都更忠心。我故国的大皇帝，就豢养着一对纳吉尼蛇王，我们大食国在极西之域已经存在一千多年，就是因为纳吉尼蛇王的护佑。

他在大殿上听着，心里冷笑。什么护佑！什么蛇王？护佑者又怎可能被豢养？
他回头，对侍卫吩咐，来人，把我的座椅移到大殿前，然后对御前都指挥使方尽欢吩咐，去，打开箱子，我倒要看看可以护佑一国的神兽蛇王是什么样子！
方尽欢是个清秀如女子的男人，如果对照他悬在腰间宽锋的三锋刃，会是一幅极不协调的画面。但他的勇猛和对皇帝的忠心却是洛阳城里每个人都知晓的。
上一任大皇帝去世的时候，作为新皇帝的他，没有吹风哨，而是挂上上任大皇帝也曾佩过的宝刀，在三千禁军的陪同下，亲自为上任大皇帝的墓碑刻下“去国”两个字。当时的方尽欢就已是他的护卫，也是他御极的大功臣之一。
他知道，迟早有那么一天，自己的墓碑上，也会被别人刻上这样那样的字迹。但只要他还活着，就永远没有人能做到这一点。所以，他必须活着。必须。

方尽欢走了下去，每一步都很小心，那只箱子纹丝不动，完全不像装了什么凶猛神兽的样子。
大食人吉尔伯特早已经温顺地站在了大臣的行列，那时他还来得及闪过一个念头，这大胆的大食商人，怎能没经我的允许，就站在我的大臣行列。
箱子打开了，什么也没有，似乎硕大的空白被更大的空白所囊括，一片被风哨吹成的柳棉缓缓落下来，一触到那片明净的空白，就融化得不见一丝痕迹。方尽欢转身，对着大食商人吉尔伯特，怒喝，蛇王呢？
吉尔伯特脸上露出神秘的笑容，在那里啊。他指了指箱子，箱子里依然是一整块的不可分割的空白。
随着吉尔伯特声音的落下，守在广场周围的禁军突然动了。一千二百名禁军，像是被一根无形的细线穿起来，目光呆滞，从整齐的石阶上缓缓移过来，鱼贯走向箱子，而衣袍整齐的大臣们，也排成另一行队列，走向箱子。
第一个接触那片空白的是禁军统领杜青笺，碰触的那一微秒，他身上的甲胄盔铠佩剑戈矛突然蜕下，纷纷掉在地上，然后整个人消失不见。大臣们也是一样。

时间漫长而短暂，也许是转瞬，也许已一天，那空空的空白，已将一千多名禁军和大臣全部吞噬。那么微茫的一点空间，装进去一千多人，却丝毫没有扩大，似乎那只是一个空间的入口，掠走人们的身体和灵魂，留下那些注定变成碎末的物质。
只有方尽欢例外，他站在木箱旁，对那块空白视而不见，颀长的身体随着拔刃的姿势突然变得傲岸，三锋刃挟着巨大的风声，刺入那块空白的虚空。
他坐在御座上，正要对方尽欢的定力击节赞赏，却蓦然发现，方尽欢那刺入空白的一刃，劈睫而来，在极快的速度下，将自己钉在了御座上。
方尽欢似乎还什么都不知晓，而那块空白随着方尽欢的一刃，倏地泛出一圈毫光，依然如故。
他坐在御座上，觉得自己的胸腔里有无数的心脏在跳动，无数的肺叶在呼吸，无数的血液交错混杂，从身下的创口奔涌而出，空荡的身体就像一把无数孔洞的筛子，滤去所有杂质，留下无数突醒的不甘的心。
方尽欢回头，他对自己那一刃极有信心，不管那空白是什么，凭着这击穿虚空的一刃，都足以改变。
当他看见自己那没入虚白的三锋刃，正颤巍巍钉入自己主君的胸腹之间，突然就笑了，如释重负的，信其所然的笑了。

一夜之间，洛阳城换了旗帜，新的大皇帝方尽欢亲自下旨，大食商人吉尔伯特封为帝国伯爵，被准许在洛阳城自由传教，洛阳城其他教派的寺庙全部拆毁，僧侣道士尽数驱逐出境。
而作为独夫而被诛的他，被悬在洛阳城旧城的西门，昼夜受日月轮照，风曝雨沥，受人民唾骂，直至残躯被鸦雀啄食，被尘埃僵盖，被时光风化。

没有一个人知道，他没有死去。他悬在绳子上，饥饿难忍，第一口吞下的，是自己的眼睛，但他没有失明。接下来吃掉自己的耳朵、另一只眼睛。然后他欣喜的发现，从自己裂开的胸腔里，有着取之不尽的心肺肝脾肾，颗颗饱满，只只鲜美，那是他那些忠诚或不忠诚的臣仆护卫们留给他的最后馈赠。
他不停的咀嚼，日复一日，越吃越饿。偶尔抬眼的时候，看见洛阳城的城墙塌了，又建起来，再塌，再建。城头的旗帜从黑色的龙纹旗换成黄色的三角豹旗再换成红色的星斑旗——

千百次的坍塌，千百次的变换。他终于吃光了所有的脏器，然后开始吃自己的，这时如果能偶尔从胸腔角落发现半个先前被遗漏的属于别人的心或肾，他就会欣喜若狂，毫不犹豫的放下自己的那部分，庆幸而贪婪地大嚼起来。

但就算是这样，他也已经吃掉了自己的整个胃，半个心房，九根肋骨。他知道，迟早有一天，他会吃光自己的一切，甚至吃掉悬在自己脖子上的绳索。

但他依然不知道，当他吞咽下最后一口自己时，自己会不会死去？他在这一个永远和那一个永远之间，永恒地咀嚼着。

二O一一年六月三日

西北风

车爷 辛苦~~ 看到灾民呐 不能自食其力 就自食其身 嘿嘿~~ 音核网 音核网音核网Г音核网Г音核网

云知道

嚼食自己, 嚼食的还不止是自己. 车子呀好深的轴印~~文字的好自然无必很夸, 出自小说还是游戏呀,车子. [rl] 613音核网

云知道

恩, 是呢,都说了是乌龙贴, 当不必多问,自在人心;别看是乌龙贴, 深沉不羁. 曾闻书中记载古时有方开秦镜, 能照见人心的善恶. [rl] 095.com 音核网音核网孓音核网孓音核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