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论：《武侠的尽头》（一）

歌青云

作者：歌青云 ~读《天龙八部》与《鹿鼎记》 关于武侠小说能不能列入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一直存在争论。这一”亚文类”小说从诞生开始就注定以一种荒诞不经而又引人入胜的独特姿态摇曳在现当代文学边缘。然而真正可以与二十世纪主流文学大家并肩的武侠小说作家，只有金庸。 抛开义务教育之类的教学宣传，鲁迅先生等的作品销量其实要大打折扣，金庸小说却以星火燎原之势，排到了二十世纪华人小说销量榜首位。当年武侠小说卖到洛阳纸贵的地步，以至于出现一系列以金庸新(这三个字是一个作者笔名)著，全庸著来鱼目混珠的作品，可见其繁盛程度。 繁盛背后却有个荒诞的事实摆在文学史面前:相对于五四文学革命以来的多种受西方启蒙思潮，人道主义，现代主义影响的新文学作品，金庸小说可以算是非常中国化的小说，部分对西方思想文化的借鉴不动声色地融入中国文化之中，似乎本来就是由中国传统文化演化而来，了无痕迹。这些扎根于中华文明的金庸小说成了最畅销的小说类文学作品，冥冥中对精英文学构成一种讽刺。当然精英文学自有其不可磨灭的启蒙价值，可是不能以精英的西方化，各种偏向科学理性的主义来批判甚至贬低金庸小说。如果金庸小说不能列入文学史，那么文学史教材至少要删掉一半，不然对不起广大明眼的读者。 我本人若不算骨灰级武侠迷，至少已经达到“经脉”级别。十几年武侠小说看下来，大浪淘沙，能给予最高评价的还是金庸小说，(大陆新武侠作者凤歌的《昆仑》、《沧海》与金庸早期作品不分轩轾。)金庸小说中又以传统型《天龙八部》与反叛型《鹿鼎记》成就最高。这两部也是我最后看完的金庸小说，断断续续耗费大半个暑假，当然值得写一篇规模弘大的读后感。一正一反两部作品，分别代表了武侠小说的至阳境界与阳尽阴生的境界，所以我形容两部作品为”武侠的尽头” 一、关于《天龙八部》 1、芸芸众生，有情皆孽。 天龙八部本是佛家用语，有八个对应的似人非人的神道怪物。其实书名的指向，是大千世界的芸芸众生。 《天龙八部》不仅是武侠史上传统型武侠小说(这里相对于鹿鼎记或古龙温瑞安的一些风格怪异的武侠小说而言。)的集大成之作，也是中国文学史乃至世界文学史上不可多得的精品。 书中具有突破性成就的，是以佛法的慈悲力量普渡众生的一切苦厄。书中人物百分之九十都是各有各的苦楚:乔峰本是丐帮帮主，因契丹人的身份而被中原武林排斥，后又承受杀养父养母，授业恩师的不白之冤(这里萧远山的神秘举止我一直找不到太有说服力的解释)。阿朱的出现带来一些温暖，可转而酿成更大的悲剧。打死阿朱的乔峰在不断地自责中，又牵扯到狠心毒辣然而情根深种的阿紫，进而带出了可以为感情放弃一切的痴情狂人游坦之。乔峰在种种磨难中豪放爽快的言行举止说不上潇洒，悲壮的因素反倒更多一些。难能可贵的是在帮耶律洪基平定叛乱成为大辽英雄后，面对领兵伐荣的皇帝任然顾念天下苍生，为宋辽和平舍身就义。这一光辉形象丰满闪耀，不是”高大全”然而更显得”高大全”。 有情皆孽，集中体现在段誉父子身上，这两个奇葩男拖泥带水拉了一群女人，成为文学史上感情纠葛最繁琐复杂的父子。段正淳充分体现了类似贾宝玉的”博爱”精神，对哪一个情人都付出平等的感情，确实难以分析这种心理。孽字表现为父债子偿，段誉爱上的每一个女人几乎都是同父异母的妹妹，甚至千辛万苦追来的王语嫣也难逃镇南王的风流债影响。金庸最后破去伦理的方法，巧妙转到了段延庆身上，在戏剧性的转折中其实包含了所有的必然条件。在意料之中，也在意料之外这句很土的话，用来形容最是恰当。 虚竹的孽，就在想做和尚与做不了和尚之间，无涯子七十年功力，逍遥派博大精深的武学于他都是浮云。然而造化偏偏作弄人，天山童姥不断逼其破去杀生，荤腥，几戒，虚竹以:为人所迫，不算破戒为由，终于还是主动拜倒在色字之下，然后虽是忏悔与赎罪，已难返当初。可剧情并没有因此而止，最大的苦处居然是玄慈和叶二娘这两个正邪代表人物生了虚竹。悲剧一环一环套在一起，让人想起存在主义中人的荒谬性。 其它的孽还有段延庆，鸠摩智，慕容复，天山童姥李秋水等等，其悲剧内涵的丰富和深度确实非一般主流文学作品可比。 故事最终引向不同的解脱方式，天龙八部整体愈发显得肃穆幽微，似乎天意，早在冥冥之中注定。 2、结构复杂，底蕴深厚。 《天龙八部》一百三十余万字篇幅，波澜壮阔地反应了宋、辽、西夏、土蕃、大理几国对峙的局面。在这个大背景上构建故事情节，塑造典型人物。 人物之间也凸显着结构的复杂性，拿主人公来说:带头大哥害死了乔峰的母亲，萧远山又使虚竹从小成为孤儿，这两人经过段誉的衔接，偏偏结拜为兄弟。虚竹的师叔乃是李秋水，外孙女王语嫣是段誉的老婆，段誉的凌波微步，北冥神功源出逍遥派。乔峰心爱的阿朱又是段誉的妹妹。种种因缘际会，使各人的命运经历，文学形象拓展了更多解释可能性。 伏笔埋的神奇之处我简单举两点，一是段正淳刚出场时的国字脸，对应下文段誉非其子。二是包不同在万仙大会前说起介之推之死，对应其惨遭慕容复毒手的结局。 除了结构的宏伟壮阔，《天龙八部》还以其包罗万象的文化魅力吸引众多读者。六脉神剑来自中医学，开篇几章涉及到易理知识，北冥神功，凌波微步涉及《老子》，《庄子》。曼陀山庄茶花和听香水榭吴侬软语涉猎地域文化，玄难等人与“函谷七友”交手时，苟读掉书袋引出了诸多《论语》的讨论，珍珑棋局与围棋相关联，等等。 佛法是贯穿全书的主题，金庸以其深厚的佛学修养，引经据典，发人深省，提到的经书我粗略数了下，有《阿含经》 、 《唯摩诘所说经》、《妙法莲华经》、《金刚经》、《楞伽经》等等。 总之，没有广博的阅读积累和创作视野，觉不可能写出《天龙八部》这种囊括诸多知识的作品。与十七年文学中出现的杨沫等“一本书”作家狭窄的体验不同，金庸之所以能在《射雕》三部曲上再创高峰，与其接触古今中外的人类文化经典密不可分。 3、大俗大雅，大雅大俗。 温瑞安在《不平社》小说中曾有一句经典论述:“张爱玲想写文学，却写成了通俗；金庸想写通俗，却写成了文学。” 其实作家才智对文学创作起到决定性作用，就像苏东坡和章质夫《水龙吟》反而盖过原词一样。经过后天训练的作家固然可以进步，可是一百年只有一个鲁迅，谁也超越不了。所以梁实秋说的”文学天才论”引申为”天才创造论”不是没有道理。 金庸小说以其通俗性和文学性并存而风靡华人界，随着”金庸热”呼吁建立”金学”也是武侠爱好者与武侠文学理论探索者的不懈追求。与此同时主流文学界争议颇多，前些年王朔炮轰金庸，侠友炮轰王朔曾引起不小的波澜。 对这一小节标题”大俗大雅，大雅大俗”，我想用发展，转化的观念来理解金庸小说。纵观现当代文学史，在一个时期奉为经典的作品，在另一个时期大多数成了糟粕，如十七年的很多政治抒情诗。相反，受到某一时期主流文化思潮拒斥的作品却能在时光流逝中变为圭镍。如林语堂的幽默性灵小品散文。虽然通俗文学作品质量参差不齐，武侠小说当年因为粗制滥造在近二十年来再也没有席卷式的潮流，但正因为金庸小说达到的高度深度，使我相信武侠仍有相当大的挖掘潜力。 从通俗文学发展史来看，民国武侠小说以及早年的一些言情小说暂且不谈，以1950年为分界，前半个世纪称得上有影响力的通俗小说作家只有张恨水和张爱玲。(还珠楼主”一本鲜”之类的作家也放到一边。)张恨水的小说以《金粉世家》，《啼笑姻缘》为代表，在比较广阔的社会背景上写爱情纠葛，说到底成就还是拘泥在言情小说，后期《八十一梦》什么的突破能力十分有限，不能金庸一样每写一部就翻一座高峰去。张恨水在《现当代文学史》中所占篇幅完全超过任何通俗文学作家，然而细看对其作品的分析评论研究还是略显单薄。金庸小说放在香港文学的某一小节，占了三四页纸，我是不是该相当感动呢！再说张爱玲，我完整看完的有《沉香屑第一、二炉香》、《倾城之恋》、《金锁记》，以后两部为代表作的话，其风格可以概括为两点，一是文字优美流畅，二是对女性的心理体验捕捉到位，到曹七巧为止，算是最高成就了。金庸不擅长用唯美的笔法去表达浪漫或者曲折的女性心理，更多是以淡化叙述人身份介入人物刻画，使其在情节发展中自然而然形成各种形象。古灵精怪的黄蓉，善解人意的小昭，内心复杂的周芷若，阴险乖戾的阿紫，情霸裘千尺，，，几乎全是在情节流动中自然托出的人物形象。在单独的女性人物塑造上，金庸与张爱玲各有千秋，在女性群像描写上，张爱玲就有点力不从心了。 再说1950年以后，火的不得了的言情小说大家是琼瑶，这是将青春唯美梦幻伤感反复写的作家。文学史这一句评价我认为很经典:“总的来说，琼瑶的人物形象缺乏深度”，一言以蔽之。同是写爱情，金庸一部《神雕侠侣》足以压倒琼瑶。刨去武侠不看，这本书对小龙女，李莫愁，裘千尺，公孙绿，郭襄等女性情感的探索可谓千姿百态，很有研究价值。 科幻侦探推理小说影响甚微，按下不表，武侠在六七十年代红遍天下时，放在一起谈论的作家是古龙梁羽生金庸。梁羽生是新派武侠(相对民国旧派武侠而言)开创者，作品特点是名人雅士气质，历史虚构，和中气不足。金庸继承梁羽生的写法较多，能在各个方面做到综合平衡，成就只在梁羽生之上。古龙也是我特别佩服的作家，能从西方小说汲取灵感对武侠进行翻天覆地的变革，境界虽然小了，可是人性，人情反而能写的更深，《欢乐英雄》、《小李飞刀》、《陆小凤》，《楚留香》确实有很高的文学价值，这些西化性的突破作品是金庸写不来的，这个领域还是古龙以及后来的温瑞安最能代表。不过古龙作品良莠不齐，某些尝试显得过分怪异，不像金庸小说全是精品。 二十世纪通俗小说如果只留下一位作家，必然是金庸。 2014年8月14~15日 音核网 音核网音核网?音核网?音核网

竹子

呵呵看着这些熟悉的名字很亲切啊，曾经也是沉迷这些小说中十多年，天龙八步看了至少三遍，不过还是更喜欢金庸的风格，古龙那种故弄玄虚的手法实在是不喜欢

娱乐都御史

紧跟老大，我也是最喜欢推崇金庸！ 青云这一篇文字非常好！喜欢。 青云说的：“金庸不擅长用唯美的笔法去表达浪漫或者曲折的女性心理”，我不认同。 《笑傲江湖》中任盈盈对令狐冲的某一段娓娓述说，堪称绝妙；《连城诀》中丁典对狄云说：凌霜华她父亲千方百计用尽心机要夺他的连城诀，都没有夺取；可是，若是凌霜华只是淡淡的对他说一句：“你把那个什么劳什子连城诀拿出来吧……”，他就会随手给了她，管她撕了玩儿还是烧了看火苗，或者是给她父亲。 看得时间长了，文字不是太准确，大概意思是吧，呵呵，我看金庸小说的时间，大概赶上青云你的年纪大了 音核网 音核网音核网ゆ音核网ゆ音核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