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残月 于 2016-8-12 16:26 编辑
病中杂感
有雅好以病为美者,若遇黛玉般弱不禁风,娇喘连连,便要心生怜爱。然而,倘若真的娶妻若此,或是生女若此,那恐怕就是一件烦恼的事了。而若自家沉疴经年,久治不愈,则更加苦不堪言了。 疾病实为常人所不喜。一则疾病每每与疼痛相勾结,轻者倦怠无力,坐卧不宁;重者如鞭笞虫螋,煎熬难忍。诸般疼痒憋胀,眩晕酸麻交加而来,任你是铁打铜铸,也要如土委地。做人至此,慷慨者不免要长叹“生不如死也”。二则一旦体虚多病,举手投足都觉力不从心。尤其是那慢性痼疾,叫人死不了、活不旺,最是烦心恼人。学业未竟着,功名未成者,夙愿未了者,必欲祛之而后快。而在于功成名就,养尊处优者,更是惟恐避之而不及。三则若是暗疾缠身,隐痛自尝,虽已形容枯槁,仍需强大精神,这可是关乎身份脸面的事情,半点马虎不得。当年蔡桓公那般讳疾忌医,屡屡声明“寡人无疾”,的确叫人同情。 疾病行走于人间,是个十分奇妙的媒介。健康人对于患病者,其实是很隔膜的。偶染小痒对于久罹痼疾者,也还是感受迥异。常人对于病者的宽慰,纵使忧从衷来,言出肺腑,终归是隔靴搔痒。而所谓同病相怜者,那才是心有灵犀。病者与病者之间,哪怕是一个眼神,一声呻吟,便足以两厢共鸣。更要紧的,是病者与病之间,那种相亲相知,那种切肤之痛和莫逆之交,更不足为外人道也。 我不敢以资深病人自居,但也跟病打了多年的交道。我很惭愧我对它知之甚少,但相信病必定对我相知甚深。不然,它又何以如此中意于此人?有一年夏天乘火车,无聊之际凭窗远望,看见路旁河滩里有一排不知名字的树,长龙一般,参参差差的。再看那些比较低矮一些的树,枝干细瘦,树冠枯萎,稀稀拉拉的叶子打着小卷。我若有所悟:这大约也是病。人有病,树亦有病。病是普遍存在的。病是一种常态,却又是生命的一种高附加值。 病之为物,实在是一样神奇的东西。基督徒认为撒旦是病的创始者,是上帝管束信徒的一种方式。《内经》说,病乃是阴阳失和虚实失调所致。古人的神秘玄奥想必大有道理。粗笨想来,人吃五谷生百病,自古及今均无幸免。病有千万种面孔,花样时时翻新,构造也与时俱进。便是小小的感冒,也有十几种之多。新药新方接踵问世,奇病怪病却层出不穷。葱姜酸汤早不管用了,盘尼西林也淘汰掉了,口服药品似乎都成了配角,现今是主打点滴,还要持续不断地打下去。正可谓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病一向都是很麻烦的东西,惹不起,却也躲不过。一旦身染恶疾,任你哭天呛地,投降变节全不管用。童年时候,邻居有一枯槁老者,虽咳喘连连,却好讲三国逗儿童取乐。一日他问,三国中谁最厉害?众儿童有说张飞的,有说关公的,也有说吕布的,老头摇头不语。我自以为聪明,大呼“曹操”。老头点头又摇头道,“都不对,是病,病最厉害”。当时不解。现在想想,真是有理。当年东临碣石,歌以咏志的曹丞相,到头来却被那看不见、摸不着的头风折腾得死去活来。 病虽为害,但逆向反思,亦未尝无益。一则若有悍匪恶霸,横行乡里者,或大奸大恶,窃取国柄者,世人疾之如仇,若苦于位卑力薄,不便以卵击石,便要咒他不得好死,大概便是冀望于病了。病是很公道的,不避王侯将相,不遗贩夫走卒。再则,从生命进化的角度看,优胜劣汰、适者生存,种群才可益形茁壮。再从生命伦理学角度看,老朽让于新秀,死亡让于新生,乃是自然完美的法则。试想,这世界如果没有了生老病死,该会是何等恐怖的景象?故而佛家以生老病死为课业。课业不修,何来圆满功德? 病与人相生相克,相依为命。既然如此,何不与病为友,或以病为师?史铁生先生说他敬重自己的病,此话实为至言。病之为果,必有其因。人何以有病?何人生何病?受外遇者少,由己种者多。或积劳成疾,或积忧成疾,或积怨成疾,或积恶成疾。自食其果的滋味,尤其值得细细品尝。以病为师,可教人以伏卧的角度去看世界,横竖高下当是另一番景象;也可教人以逆视的方向来看自己,悲喜得失也许要颠倒过来。病也许是一种昂贵的代价,以折磨肉体的方式,来换取灵魂的升华。若是在病中而不能不改其乐,甚而毅力弥坚、志趣弥高,那恐怕就到了相当可观的境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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