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瓜田错
三炮和花脸是我整个少年时期最忠实也最恶劣的伙伴,人们通常把我们看作是一体的。只要其中一个干了坏事,不管有没有连带责任,就算事发当天另两个远在百里之外,帐也是要三个一起算的。所以,在这种舆情的逼迫下,我们严格做到了团结紧张,严肃活泼,坏事多到罄竹难书。而从后来的某天起,杨梅也成了我们集团的一员,而且成绩斐然,让我们大呼后生之何其可畏也。
我们学校的后墙下是一片白花花的沙土地,权属校长的小舅子。这样的阳坡地最适合种瓜。那些年流行一种叫红釉的瓜种,结出的瓜个大皮薄,而且瓜皮黑得发亮,可媲美于任何鬼子的钢盔。(当时抗日电影是我们唯一能看到的光影制作,对小鬼子的大钢盔印象颇深---破车注
从我十二岁到十六岁这几年,我们这个团伙都是该小舅子严防死守的对象。因为第一年麻痹大意所造成的重大损失让他老婆站在我们学校门口以无记名的方式骂遍了所有物种,并与提到的任何物种的父辈母辈都发生了肉体关系,浑不当我们是一群纯洁可爱的小鹁鸪。
放眼这年秋天的瓜地,活脱一个集中营。十多亩的瓜地,足养了四条大狗,并用枯树篱笆严实地围了起来。该小舅子每天随机出现,穿着高腰的漆皮雨靴,牵其中任何一只猛犬来回巡视。这真是在一开头就强烈的震慑了我们,以至于半个夏天过去,瓜秧经历了从孕育到落蒂的整个过程,居然都没有我们的参与。眼见落日瓜颗渐渐少,满地绿秧慢慢稀。用过去那些年头的熟话来说,就是我们看在眼里,急在心上。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
话说我小时候放羊练就了一套极精的套索本领,就拿这次远游赛里木湖来说,那几天要不是我用行李带套住了一只肥兔子,恐怕早就牺牲在祖国的边疆了。而对一个野心勃勃骑车旅行的人来说,没有比这更凄惨的结局了。好了,这个按下以后再说,现在还是回头看我们如何窃瓜。
三炮和花脸素来直接,他们建议趁该小舅子不在,径直拿大棒夯死群犬,取瓜得胜而归。我将这样的主意斥之为屎策,怕他俩没听清是哪两个字,还特地写在了地上。花脸闻言大怒,在原地转了三个圈之后,问,那你说怎么办?
我得意洋洋解出早就缠在腰里的麻绳,随手一扬,套住一个土坷垃,掷向身后。你要死啊?一个尖利到足使风云色变的声音在我们身后喊起。三人团伙闻声大惊失色,因为我们还从没有过让人这么抄了后路的经历。三人一致认为该声音乃是小舅子之老婆的。
但当看清楚的时,才发现是个年未二八的小姑娘,该少女正是杨梅。要是推溯到后来她的辉煌,那么做为我们这个集团后期的灵魂人物,她的这个初次亮相可谓是相当狼狈,我那一坷垃正好落在她脚面旁0.4毫米处。也就是说,砸到她了。但她出现后的第一句话就成功的挽回了这种不良的印象。
你们根本就啥都不懂,还吹什么马路第一神窃集团。她一嘴的鄙夷,眼睛却亮晶晶像被谁鼓动过一样。我不得不承认,关于这个集团名称,是我起的。那时感觉把偷不说成是偷,而是窃,这在文化层次和品位上就会高不止一筹。这种想法,究其根源,大约不外乎孔乙己这篇课文,但当时若让我承认这一点,毋宁死。
我由于有和她一起站屋檐被提问的尴尬经历,这乍一相逢,竟期期艾艾说不出话来。这让三炮和花脸大为不满。三炮首出其冲,你个丫头片子懂个屁,我们哥们怎么弄这些还用你教?该人一向火暴,当时能煞住他威风的在全球大约也就是我和他爸了。当然,他老爷子的威力更足些。
杨梅明显没把三炮放在眼里,斜视一眼,径直走到田地里的狗身边,那四只大狗居然一起凑过来,围着她撒起欢来。这景象在我看来比大白天看见上帝还要神奇。正想发两句诗性的感慨,比如高加索的猛犬见了俄罗斯美女是否也是这样的反应呢?又如听闻特洛伊美女海伦养过四只突厥种丹狼犬,以上两句乃是我当时心情的写照,未必可以拿去与史实事实相裁量。
但是三炮和花脸却决没有这样好的兴致和脾性,他们一看那四只大狗都去看美女了。三十步并作一步,手拖麻袋如风魔,肩扛长椽如关公,以不及交睫之势抢向瓜地。由于我们集团有内部原则,每次的战利品都是三七开,出手的主力可以分得七成赃物。所以这俩厮一见有机可乘,立即不顾命的死抢。到这时我可再顾不得发什么骚情的诗性了,嘴里没敢发声,只在心底如当阳桥之翼德样断喝一声,勿抢,燕人张翼德在此。就撒丫子也冲进了地里。
蓄积了一夏天的对该小舅子的愤恨以及对满地黑西瓜的怜爱一起发作,我们小心翼翼摘下最大个的西瓜,然后把秧子从地里拔出来再栽回去。中途那几只大犬数次要对我们施淫威,杨梅只轻轻在它们脖子上抓挠几下,该犬们就马上又丧失了革命斗志。
我从此事看去,得出了一个养宠物的深刻结论,那就是不管养什么都得养母的,就算是养只蚱蜢或者宠物鼠也不例外。就拿我后来所养过的一只小蝴蝶犬而言,该犬方圆不足二十厘米,跑动起来像个电控的小汽车,翻翻滚滚的。偏偏十足凶狠,尤其爱咬主人(即就是我---破车注 。而每次我领回房子的大小姑娘看见它之后,就都忘了先前跟我说的那大堆肉麻话,将该犬搂在怀里,又亲又摸,好像那才是她过会儿要睡觉的对象似的。所以我对该犬十分愤恨,发誓凡是它不咬的女孩子,都不堪以做我的女人。
直到后来我领回了豆荚,该犬一见她,就如看见我一样,以最快时速冲上来,一嘴撮住她的裤脚,死再不放,将她吓得不善。我看得极是高兴,并笃信豆荚就是我要找的女人。但这回事情却反了个个儿,豆荚只愿意和我亲嘴,不愿上床,十足装丫挺的。关于豆荚的事情,后面再说,现在再来说起我们在瓜地的辉煌往事。
就在我们干得正起劲的时候,远处灯光乱晃,接着传来扑通扑通高腰雨靴的踢踏声。该小舅子拿着一根粗得吓死人的鞭杆,抢天呼地的飞奔而来。但关于撤退路线,我们早在下手之前就已经是谋划好了的。这时候由三炮和花脸从暗处撤退,我舞起一只大褡裢,背着该小舅子的手电筒光柱狂奔,接着从地边上一跳下到下面的公路上。而杨梅,这时候我脑子里就没闪现还有这一号人物,因为我们事前筹谋里没有她的席位,所以只好忽略了。
地埂下的公路上停着我的自行车,而我背上的褡裢里则是我们仨从一星期的口粮里凑出的两个完整的大饼。之所以要交代这么仔细,是因为这俩大饼十分之重要,此窜策之成败全系与它。
话说我们学校坐落在镇中心,而在这里磨屁股上学的,四里八乡都有,所以,每周总要挑一天回家拿一回吃的。而现在,我把自行车使劲往逆道上骑行三五百米,一把拔掉后轮的气门芯,然后满脸无辜与不幸地等待该小舅子追过来。我的设想是这样的,我要扮的是个完全无辜的回家取吃食的路上车胎炸了的不幸而十分乖巧的学生。
所以还不等他手中的长兵器出手,我就大喊起来,啊,是漆叔啊。哦,忘了交代该小舅子姓漆,一个十足奇怪的姓氏。漆叔啊,我可总算盼着个人了。
你小子别装样子!这下看你跑哪去?该小舅子警惕性十分之高,并不很信我这一套把戏,我只有继续发挥演技。
漆叔,你这扛着杆子大半夜的是要去哪呢?我给他来个糊涂到底,之前,为了扮好这个角色,我甚至找班上眼镜片最厚的大柱借了他眼镜。这时候眼睛微眯,镜片在电光下闪出一圈圈的光环,看上去果然无辜而纯良。我踢一脚倒在地上的自行车,说,叔啊,你说这咋办呢,从这里绕到学校还有三里路呢?这车子要是推到学校,里外胎就都不用要了,可是扛我又扛不动。我还打算说下去,但看情形他已经有些相信我了。因为他问,那你刚才有没有看见一个背褡裢的同学从这里跳下来?
我对答说只听见一大块土坷垃掉地的声音,人没看着,就算有这阵也跑的没影了。该小舅子思忖一阵,毅然同意了我的看法。一把从地上扛起我的自行车,说,那就放过那坏小子吧,来我送你去学校。
我走在他身后,有些懊悔今天干得太缺德了,窃瓜乃是我等的本分,但把拔出的秧苗子再栽回地里,这无论如何也太不地道了。我十六岁时候的事情就是这样的,干坏事,反省,再继续干更多的坏事。但那年夏天,该小舅子家的瓜地我们再没有光顾过,而第二年还不等瓜秧开花,我们就毕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