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静地开

陈海洲

1老家具


卧式衣柜，铝锅，铁鏊子
这些东西比我的年龄还大
用顺手了
换了不习惯
看不见这些旧东西总感觉心里空落落的

母亲边用铝箔纸粘一个搪瓷缸的破洞边对我说
你闻闻，里面还有茉莉花的味道呢

好像去世二十多年的父亲
拿着茉莉花茶站在母亲面前
等着泡茶呢


2买年货


母亲很少出远门
除了出去干农活
一年基本都在村子里

不过每到过年
就会步行到乡里买些年货
顺便到粉坊里两块钱买两壶粉浆
我们都爱喝母亲做的粉浆饭
这继承了父亲的口味
母亲用小米熬成粥
加入红薯干，南瓜块
白菜叶，香油，香菜

那味道，远在他乡打工的人呀
喝了不想家


3老牛


母牛老得实在走不动了
整天卧在圈里
母亲在给它喂熬好的小米粥的时候
喃喃地说到
我还好好的
你怎么就老了呢


4立春


立春了
该给牛扫扫毛了
母亲边说边走进牛棚
取下笼头
看着空空的石槽
有些不知所措
愣了一会说道
你父亲属牛的


我和母亲拿起铁锹，镢头
这些用了几十年的农具
去整一整那几亩春地

农活还是挺累的
我脱下棉袄
用力地抡起镢头
母亲静静地看着我
那眼神
似乎在寻找一个离去很久的身影


今天立春
几只老鼠从父亲的坟头上跑出来
母亲说
你父亲属鼠的
去年坟头上留下的几棵玉米
已经被老鼠吃得干干净净


5价值


镢头一下一下地没入土中
麻雀在母亲脚下啄食着被翻出来虫子
它们早已习惯了这个动作迟缓的老人


太阳慢慢升起
红色的光打在母亲脸上
一切都显得那么年轻
微笑着
充满着希望
仿佛一切才刚刚开始
尽管
刚才的农活加重了她的腰痛病


看着这个金黄的世界
我仿佛是一个局外人


6姥姥


舅舅从医院回来
说姥姥得了喷门癌晚期
就别做手术了，遭罪

母亲每隔一两天
就会去伺候姥姥
洗衣服，给姥姥擦擦身子


姥姥去世前些天
一直说等病好了
就去云梦山扫扫地，给神仙掸掸灰
有吃有住的，不花钱
看着那些神灵心里就踏实

后来母亲总是
带着无奈的表情跟我说
你姥姥啊，可能不是癌症
跟你父亲的一点都不像


7琥珀


记性越来越不好的母亲，对以前的事记的越来越清楚了
老式立柜里满满的旧衣服一件一件
母亲都能详细地说出与它们的各种经历
偶尔母亲还会出神地看着几件旧中山装和旧军装
仿佛一个
中年男人正站在她面前，整理衣扣

只是母亲有时会记错父亲的忌日和通往坟地的小路
仿佛时光内包裹着父亲鲜活的躯体


8在你怀里静静开着


屋里的灯亮了
因为失眠
母亲越来越起得早了

仿佛所有身边的事物
都舍不得这个行动迟缓的老人
急于她的到来

因为还早
母亲慢慢地打扫着房间
客厅的灯并没有打开
地上的月光被一一收起
一切都那么慢而安静

时间耐心地跟在身后
等着母亲慢慢清扫
慢慢地
开出阳光

外面传来麻雀的叫声
它们在唤一个熟悉的身影
母亲盛了一小碗谷子走了出去

晨光打在她的脸上
打在院子里的几垄蔬菜上
和门口的几棵红薯花上
这一切安静而盛开着


9月季花
它们越来越矮
从头上干净的天空里
一直矮到我的胸前
每一个月，都会给我一个
惊喜，母亲总是从手中变出各种新奇的东西
我踏着雪，随便就摘下一朵
那盛开像是取之不尽
从未担心，它们会老去，熟悉得
无法仔细地想起
我日渐强壮的身体面前
它们变得那么顺从
像做错事情的孩子
那次母亲指着买来的玫瑰
坚持说是月季，执拗地和我争执着
像是我无故篡改它的名字


10老房子


我总是劝母亲搬到新房子里住
她说换了地方睡不着
有一次母亲生病了
为了方便照顾
不得已，把那张老木板床和母亲
一起抬了过来


11完整的世界


母亲总是能从任何事物
联想到父亲
吃饭的时候
她会说到，父亲喜欢吃的粉浆饭
第二天我准能品尝到，这样的美味
母亲总是出神地盯着我


可她从来不讲父亲病重的时候
不讲，病重之后


母亲白天向我讲述父亲的一切，我知道的和不知道的
而某些夜晚，月亮升起
一切安静下来之后
她会向父亲讲述我的一切


12初一


香炉上的烟
随着祈祷声缓缓升起
弥散到房屋的四周
母亲叩拜完仙家、天爷、财神、灶王爷...
坐到外间的沙发上，看着神像祥和的神态
语重心长地说
现在这些神灵也跟着享福了
神像旁边是父亲的遗像
还是四十岁的样子
快三十年了
他就这样面无表情地
看着母亲
一天一天苍老下去
而无能为力


13风筝


梦境中
我听到儿子的笑声
和呼救声

红色的蝴蝶
挂在高压线上
这是我给他买的唯一的
风筝
每次送儿子上学
我都会绕开这里，不忍心
让他看到心爱的蝴蝶
在风雨的摧残下，慢慢地
风化、腐烂

而母亲
日渐蹒跚的身影，花白的头发
和苍老的皱纹
我的视线
却怎么避也

避不开


14今天冬至


母亲把捏好的饺子放入沸腾的锅里
她的脸隐藏于白色的烟雾中
像一个虔诚的教徒接受洗礼

母亲用勺子舀起一个
递给我
父亲去世以后
每次都会让我尝第一个饺子

自从那以后
我也曾多次看到过母亲
在夜里难眠时
一个人走到客厅
抬头望着房顶上的大梁
上面写着父亲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