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A的每日心情 | 怒 2020-4-28 17:0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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签到天数: 86 天 连续签到: 1 天 [LV.6]常住居民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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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想,仓皇也许是种很好的状态,毕竟对于冷静的生命来说,措手是件奢侈的事。但当它不期而至来临的时候,带给你的,往往却是尖锐的刺伤和隐隐的钝痛,那种偶然的生受,也许会伴了你的一生。你发现许多一直都相信着的轨迹,都会在偶然的细微的选择之后全盘改变。
又过了一年了,我坐在转椅上,和周围孤寂的纸张一样无所适从,屏幕上是一张惊惶失措的脸,一个陌生的样子,却是我心里这些年最熟悉的遗憾,手指在鼠标上轻轻推动,心思却飞向了迢遥的沙漠,那头骄傲着驼峰的骆驼,是否还在那炽热的阳光下无怨无悔呢?那,那个牵着骆驼的女孩呢?
记忆追溯到很多年前,那时的我,还有身边的一切,都是年轻而鲜活的,那是一次很普通的旅行。
我们一行到达千佛洞的时候,阳光正垂直地灌进佛像上方的孔洞,从远处看,好似真的嵌上了一层圣洁的佛光,在我相机搜索的回环中,她那顶插着雉尾的凉帽走进了镜头,身后是匹伟岸的生物,使劲地打着响鼻,却乖乖地跟着她。
同行的一个女孩子顿时喜欢起了她的帽子,走上去问她借,她爽快地脱了下来。那是张在飞腾着火焰的山上被染得红扑扑的脸,一张很年轻的脸,深凹的眼眶和直挺的鼻梁,从哪边看都是欢快的深邃。她的汉话说得直来直去而怪异,这是少数民族地区常听到的腔调,简短而朴拙。她说她叫拉木措。
骆驼的眼睛是浑黄的明亮,我在它的脸上拍了拍,它却连颤抖一下睫毛的心情都没有,眼睛在看着也许很遥远的一处地方,她问:你骑吗?
我看看右侧的似乎在燃烧的山崖。骆驼,火焰,异族,佛像,亮到忧伤的阳光,这些,反映在镜头中会是个绝美的画面。我说,好啊,怎么上去?她嘴里发出温柔的意义含混的声音,骆驼先是弯下了膝,然后缓缓地侧卧在了地上,驼峰发出膻腥而懊热的气息,我跨了上去,远处看着矮矮的骆驼,立起来却是凌空一切的高远。
恶毒的太阳,从天上垂直砸到我的神经,原本看着一塄一塄的山坡,现在开始回旋飞扬,整座山峰,像一堆烛天的篝火,在佛的注视里放肆地焚烧着天空,盘旋的苍鹰,是这里唯一不惧自然的生物,依旧在连着它尾翼的火光中遨游。我的镜头在骆驼的缓慢移动中不断的喀嚓着,收存或者删除着绝美和遗憾。
渐渐地,我和我的骆驼还有这个女孩,离开了已经进入佛洞的大伙,眼前是越来越逼进眼睛的大块的红色岩石,我突然想让骆驼跑起来,正好腰畔是买来做留念的羊角皮鞭,骆驼的脚步一下子大了起来,几步就甩远了跟着的她,我隐约听见她喊道:不要跑,前面走……石头……不去,石头。
我没有理会,和骆驼一起把她甩到了山畔。现在,两边是峭立的红石头,镜头的触角甚至可以抚摩到石头上的每一道纹理,骆驼慢了下来,我继续用镜头收集着那些处于阴阳两界的石块,把掠过的每一道光线珍藏起来。
我听见她不远的脚步声的时候,骆驼的脑袋已经伸进了路头上的一道逼仄的梁道中,那是过这道山峰唯一的通道,路上只有鸟类的痕迹,而这个骆驼很可能是这条路上第一个到访的庞然大物。显然它的肚子太宽阔了,要从横着石梁的小径罅隙穿过去,就只有强挣着挤入了。
我被这时透石而过的光线轮廓吸引,一心地驱着骆驼走过去,扑哧一股沙土灌进衣领,粘在湿透了的背上,沙沙的痒。
身后是她快要变调的喊声,不要过去。而骆驼的肚皮却已经刮着风化的沙石挤了进去,我还没有意识到危险,却回过头,向那个女孩按下了快门,一张失措的脸。头顶一声沉闷的断响,扑簌的沙土纷涌洒了下来,夹杂着许多大小的石块。她嘶哑的尖叫着扑了过来,迅猛把我从驼背上拖了下来,相机摔在了远远的半坡上。
那块原本横绝山门的石梁,在我的眼睛上方断成了三截,呼啸着砸了下来,她继续拖着我的右腿,一下把我拖出了一米多远,石头沉重地滚过驼峰,砸在了路面上,火红的石块,被染上了淋漓的血色。张皇的耳畔,是骆驼低沉的惨嗥,饱满的驼峰,被这沉重的一击裂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坨,而我身畔的女孩,被石块的一角捎上左臂,一片倒挂的口子从她胳膊上劐了出来。所有的血,瞬间流满了这条荒僻的山道,而这一切结果,却只是一道光线的璀璨招来的。
还是她先反应过来,却不顾手臂的伤,伸手去拽骆驼的尾巴,这时的骆驼是奄奄一息的暴怒,一脚把她踹出了好远,原来那块正砸向骆驼的石块被卡在了山道的正中,没有继续掉下去,被骆驼这么一动,骨碌向这边山坡滚了过来,我一跃过去,抄起她的身体,跳到上风的山坡,看石块越来越快地从刚才她躺倒的地方碾过,挟沙裹石地滚下了山坡。
我哗啦撕下身上被汗湿透的衬衣,胡乱缠裹在她的手臂上,把她扛在背上,向佛院那边三步两跌地奔去,她的血不断渗出来,流过我的脊背和胸膛,我的心响得像要震破耳鼓,终于离得不远了。
不远处一群人也向这边跑了过来,是同事他们,不过迎头的是个髭须的汉子,满脸焦急。近到跟前,看见这些,他深凹的眼睛几乎要冒出火来,一把抓过已经苍白瘫软在我背上的女孩,顺带在我脸上狠刮了一巴掌,我左半边脸一阵火辣辣的疼,然后麻木得没了知觉,不过神思却从慌乱中蓦然清醒了过来,紧紧跟在男子的身后,把别的人远远甩到后面,一路跑到了佛院的殿外。
他轻轻把女孩放在椭圆的石板上,冲进屋子,拿出了一卷纱布和一只弯弯的牛角样的器物,对我沉喝一声:把她的胳膊绷直。我忙照做。他拧开那件东西,敏捷地从里面抠出许多膏体,粗粗地抹到纱布上,然后剥去我的衬衣,几下就把纱布缠在了已经沤白了的伤口上,很神奇的,血几乎是立即就不流了。我终于松下一口气。
那个男子却颓然坐在了台阶上,喃喃念叨,小妹啊,你胳膊要是断了,你的沙尔兹还会喜欢你吗?他还会要你吗?突然跳起来,一脚踹在我的背上,怆然吼道:都是你啊!泪如珠下。
胳膊,我在这使我几乎窒息的一脚里,却只听见了这俩个字。酷热的艳阳里,我翻滚着爬起来,心却遽然落到冰点以下。
拉木措,骆驼,照相,一个个词从我脑中翻过,竟有些眼晕,这时进来的同事扶住了我,院外我们的车已经在等着载她去医院了,我看看男子,他一声不响,抱起他妹妹,上了车。从这里到最近的医院也得三百多公里,他只是轻轻抱着那女孩,没有说一句话。
最后,拉木措的胳膊接好了,但是伤愈之后始终还是有根手指蜷缩着,不能伸展自如,她从昏迷中醒来后的第一句话却是,阿火好了吗?
阿火是她的那峰骆驼,它的挺直的驼峰,干瘪地耷拉下来了,明亮的眼睛现在只余浑浊了。拉木措一直遗憾着她没能把它也从夹缝里拉出来,这期间,我在两地之间来回了几次,由于处理这件事的延误,我从公司辞职出来,从此再没有涉足过从少年时就打算用一生打拼的那个行业。
我最后一次去看拉木措的时候,她已经嫁人了,却不是他哥说的那个沙尔兹,我没有再问缘由。
在那件事中,对于拉木措,我始终愧疚。而对那峰骆驼,我更无话可说。而对这件改变了两个人和一峰骆驼命运的事故,我始终无法释怀的却是它竟发生得那么偶然而剧烈。
一道狭窄的石门,竟可以让三道互不干涉的命运在瞬间交叠,奔涌,异化,直至改变,而这一切的起因,却只是一道美丽的光线或者山后那我始终没有看到的,也许璀璨、也许平淡的景观。而那次我所有收集的美丽,等相机捡回来时,里头只余下一张照片,就是我在生死一瞬嬉笑着摄下的,拉木措的惊惶。
人的一生,是随时会变化的,不必去问是因为什么。
2005.4.26 完成于兰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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